月过山丘

花吐症

  八月盛夏,日头高悬。空气都透着股毒辣辣的热意,就连那本应叫的最欢畅的知了都消去了声音。
 小满有些发愁。他们家爷已经咳了大半个月了。打从佛爷订婚宴回来就开始咳嗽,白天黑夜,不得安生。
  他也很疑惑,这八爷屋内的咳嗽声不断,他却从未吩咐过自己去买药,这整日闷在房间里头咳,早晚要咳坏身子。
 小满小心翼翼的探着头,扒着门边去看自家爷。床上被褥里隆起个小山包,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就从被团缝隙间漏出来,闷闷的。
 “爷,您咳了这么些日子,也不见好,我去给您请个大夫吧,行吗?今儿同仁堂是刘老先生看诊,他的医术还不放心吗?您呐。”
   齐铁嘴有清清润润的一把好嗓子,此时这声音带着点嘶哑,从房内传出来。
 “不用,小毛病,我休息几天将养着。你去给爷把租子收了。回来的时候绕南正街,从八宝阁买个苏式盒子,爷想那个想了好几天了,快去吧。”
  小满一听,还算端正的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。
  “我的好八爷啊,嗓子都这样了还吃那甜糕点呢?您这嗓子要是倒了,咱们香堂上下好几十口人都得跟着挨饿,您就当为他们想想行吗?”
 齐铁嘴骂了一句,嗓子眼里溢出咳嗽,威慑力大打折扣,他气声道。
 “饿不着你小子,管到你八爷爷头上来了?别在这儿废话,赶紧的吧!”
 小满无法,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去。门板合上的声响清脆,屋子里片刻静默,不多时,又是阵剧烈的咳嗽。 
 卧房坐北朝南,午后的阳光穿透窗玻璃,将整个房间镀上层金色。被团里面蠕动了一下,而后齐铁嘴探出头来。
 案头放着个金猊香炉,檀烟袅袅。齐铁嘴伸手将炉盖掀开来,香气陡然浓厚,他被呛的用力咳嗽几下,而后掩着嘴的手伸过去,将一把花瓣丢进炉子里。
 他见过这病症,这叫花吐。
 早些时候,他陪着张启山下墓,张启山手下的兵不知道冲撞了什么,回来之后就开始咳嗽,咳花瓣,最后是一整枝花。
 九门中人都觉得新奇,委实研究了好一阵子,翻遍医术典籍,终于是摸清了这病的来龙去脉。
 相思成疾,怨气成毒侵染五脏,咳出的花瓣不能经手碰触,会传染。破解之法很是容易,只要有情人一吻。
 六国饭店的女招待花枝招展的来了,妆容并不妥帖,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,很主动的吻了那兵的嘴唇。
 而后自然是皆大欢喜,成其好事。张启山做主将那女子赎了回来,喜酒办了三天三夜,九门中人无不到场。
 很圆满。
 齐铁嘴的房间里,檀香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花香。他咧咧嘴,笑的挺苦。他咳出的花和那兵是一样的,也和张启山订婚宴上摆的一模一样。
 金门酒店,门前铺满了香槟玫瑰,鲜花拱门立在草坪前头,齐铁嘴站在角落里头,撇了撇嘴,还是没想往热闹的地方去。
 肩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按住,他扭头看过去,张启山的脸近在咫尺,正拿着块糕点喂到他嘴边。
 枣泥麻饼,他最爱这个。
 齐铁嘴向后躲了一躲,把那饼子从他手里接过来,叼在口中含含糊糊,手上比出大拇指。
 “佛爷,你这一身真够漂亮的,风流倜傥啊!”
 张启山是行伍中混出来的,刀头舔血讨过生活,行事作风虽然端肃,可对着亲近的人,总是不经意带出几分兵油子的痞气。肢体有接触是寻常事,尤其对着齐铁嘴,百无禁忌。齐铁嘴也因此能觉出军阀蛮横霸道底下,特有的那股子温柔。
 张启山下颌叩着齐铁嘴的肩,遥遥指了指台子上凤冠霞帔的尹新月。
 “你看她是这一套红的好看,还是那套定制的洋式婚纱好看?”
 齐铁嘴咽尽了口中糕点,看了看娇艳无比的尹新月,喉间突作奇痒,用力的咳了咳,咳的都弯下腰去,也就势脱出张启山怀抱。
 “咳咳咳……好看……咳咳……都好看,都挺好看……”齐铁嘴直起腰,比出俩大拇指,嗓子咳的疼,他就咽了咽,再赞一句。“嫂子人漂亮,怎么都好看。”
 张启山顺了顺他后背,嘴角一勾,也不多话,拍了拍他肩头,反身纵上台子,与尹新月言笑晏晏,是齐铁嘴没见过的,另一种温柔。
 那天,齐铁嘴喝了个烂醉,被张启山派车送回的香堂。
 第二天他昏昏沉沉的如厕,弯腰干呕了几下,清水样的浊物里头,几片花瓣,半透明的,很柔软。
 他怀疑他喝多了,就着佛爷订婚宴的香槟玫瑰下酒了。
 随着这咳嗽愈发的凶猛,他看着满床的花瓣,知道自己这是要完犊子了。
 打发走小满,他倚着床头,沉吟片刻,想琢磨出个法子。
 不能就这么死啊,苏式盒子他还没吃够,听说近日刚出的百果蜜糕,他还惦记着尝尝呢。
 怎么能让张大佛爷心甘情愿的亲他一下呢。
 齐铁嘴拧着眉头,拿小银匙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炉灰。
 不好办啊。
 大门口脚步声传来,应该是小满回来了。齐铁嘴撑起身子,一步三晃的去迎接他的苏式盒子。
 乖乖,可想死爷了。
 苏式盒子他见到了,可不是拎在小满手里头。张启山戎装整齐,眉宇间仍带着冷厉杀伐,显然是刚从操练场过来。
 齐铁嘴一愣,而后转身向里屋跑,门一甩,吃力的搬桌子将门抵上,将床单里卷着的花儿抖到地上,拢作一堆,然后到处摸火折子。
 沉厚的声线穿透门板。“开门。”
 齐铁嘴手忙脚乱的翻衣倒柜,长袍马褂里边摸索,口中应着。“佛爷,您稍等,我这满身病气的不好见客,先换身衣服,就来就来。”
 敲门声响了三下,而后归于沉寂。齐铁嘴吹燃了火折子正要丢,身后传来轰然巨响。
 桌子抵着门的地方,啪一声绽开道裂纹,噼噼啪啪一路四分五裂。门板吱呀一声旋开,张启山收回腿,倚着门手插口袋,似乎随时能从里边掏出一把枪。
 他看一眼砖石地板上燃着的花堆,步伐悠然的走近,蹲身捡出一支来。香槟玫瑰,花冠边沿烈烈燃着,军阀凑上去轻轻吹动,很快就熄灭于指端。留下卷着边的柔黄色花片,炙热的灰烬。
 齐铁嘴压着喉咙口的异物,拼命挤出个笑模样来。眉眼弯弯,但很像哭。
 张启山把玩着那只残破的玫瑰,绕有兴致。
 “花吐症?”
他微微侧头,盯住齐铁嘴骤然惨白的一张脸,漫声询问。
 “不知八爷暗中喜欢的是哪个。”
 齐铁嘴故意发笑,正要三言两语带过去,却不想这一笑之下,又咳出一地缠绵柔软的香槟玫瑰。
 有一支含苞待放的,当不当正不正的落到张启山面前。
 完犊子了。
 证据确凿。
 齐铁嘴抓了抓后脑勺,想从周围薅出这么号人物来搪塞张启山,想了半天,小心翼翼的开口。
 “副……副官?好……好像是?”
 军阀面色一沉,眉目间愈发添了几分煞。怒极反笑,起身敲了敲窗玻璃,将门外的张日山唤了进来。
 齐铁嘴傻眼了,看着军姿挺拔的张日山,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张启山,嘿嘿一笑。
 “佛爷,您这是干什么呀?”
 张启山军靴碾过花瓣上将熄的火,随意坐上床沿。
 “副官,吻一下八爷的嘴唇。”
 这下副官也有些傻眼,抬头直愣愣看着张启山,脱口而出。“啊?”
 张启山皱眉,面色不耐,却一言不发。目光在二人身上依次扫过,明明白白的宣告,这不是玩笑。齐铁嘴腿一软,觉得自己正被剥皮拆骨的透视,再藏不住那几分心思。
 日你个仙人板板,老子这谎是一定要被拆穿了喔。
 齐铁嘴拍了拍副官的肩,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。而后闭着眼助跑了两步,直接冲到张启山怀里去了。借着惯性将人压到床上,抱着脑袋就在嘴上啃了一口。
 烈焰燃尽花瓣,火势稍减。
 齐铁嘴脸烧的腾红,慌里慌张的想从张启山身上下来,后脑被按住了。唇上柔软一瞬,而后是剧痛,血意冲到唇齿间,喉间那一直缠着他的痒意却不见了。
 他能够听见张启山喉间压着闷咳,头一偏,军阀也咳出几片淡黄色花瓣。
 齐铁嘴顿时通体舒畅。一咧嘴,他拍了拍张启山的脸孔。“佛爷,您早说对我有意思啊,我也不用咳这么久了,哎哟我这胸口,疼的要死啊……”
 张启山挑起眉毛,压着人后脑的手盘桓到胸口,用力揉捏一把。
 “这里疼?”



 齐铁嘴打好了小包袱被接到布防司令部。刚一进门,就看到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尹小姐,茶几上一盒打开的苏式盒子,被吃去大半。尹新月口中叼着块枣泥麻饼,正翻着话本子。
 见他们回来,尹新月没起身,随手指了指糕点。“来,一起吃。”
 张启山眉心打结,走近了拿起一块,手中翻看。
 “你差人去买的?”
 “不是啊。”尹新月三两口吃尽了,拍掉手上的糕点屑,含含糊糊的回答。“咱们订婚宴上剩下的啊,我在你房间里翻出来的,再不吃就坏了。”
 张启山额头青筋跳了跳,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只见喝着茶水的尹新月,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。
 喷出的茶水里头,有几片淡黄色的玫瑰花瓣,新鲜,蜷曲着滩在齐铁嘴的脚边。
 齐铁嘴愣了一愣,抢步上前,从盒子里捏出块完整的枣泥麻饼,掰碎了一瞧,枯黄的一片玫瑰花片。
 他咬了牙,望着张启山,不可置信。“这是当年,那个感染了花吐症的小兵咳出来的?”
 齐铁嘴灵台澄明,嘴皮子直哆嗦。“你订婚宴上,你喂给我的糕点里加了这个?”
 他看了看一脸懵逼的尹新月,突然觉得是被狠狠摆了一道,他花吐症的来由这样简单。
 张启山避开他目光,转头对着尹新月叮嘱。“去找你心悦之人,索得一吻,即可破解,不然三月之内,暴毙身亡。”
 尹新月大惊失色,看张启山神色凝重,压下心头怀疑,扑到转轮电话上,一个电话打到前线去了。“喂?是我,你在哪儿呢?南京?你等着我,我去找你。”
 张启山揽着齐铁嘴,被挣开。于是弯腰将人扛到肩头,径自向卧室去了。
 齐铁嘴被顶到昏迷之前,迷迷糊糊听到军阀的声音,带着沉哑的情欲,该死的性感。
 “不这么做,八爷还要躲张某到几时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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